天刚在东边洇开一抹淡青,灶台上的铁锅已先一步沸起了白色蒸汽。母亲轻盈的脚步,踏碎了院角草叶上的露珠。她走进菜园时,豆角正垂在竹架上打盹,黄瓜顶着嫩黄的花,指尖沾着的潮气一遇体温,便化成细珠簌簌落进泥土——那是土地在悄悄应和她的早行。
她的手掌早被铁锨磨出厚茧,却比谁都懂土地的心思。撒麦种要拌上筛细的草木灰,说能暖着种子生根;移栽菜苗必带娘家带来的旧土,讲故土能护着秧苗更加活泛;就连墙角冒头的野菊,也被她小心挪到石臼边,说等秋深开花,捣新米时能染一身清芬。
暑天的日头最烈,恰是韩城花椒红透的时节。母亲一早便去了地里,指腹被尖刺扎出细密的红点,仍不停歇地在枝叶间穿梭。拇指与食指捏住椒粒根部轻轻一旋,深红的饱满果实便落进竹篮,动作熟稔得像在数自己的指节。毒辣的太阳烤得她满脸通红,汗水顺着脸颊直流,浸透了衣衫,她浑然不觉,只顾埋头采摘。一不留神被椒刺划到,又疼又麻,偏生舍不得停手——正如那首《摘花椒》里写的:“最热不过三伏天,头戴斗笠汗透衫。颗颗美人羞赧色,针刺手麻放一边。”母亲如今已六十五岁,一天摘下来,腿脚早麻了,身上划痕累累,双手被椒油染得黑乎乎的,洗也洗不掉,连靠近她的人,都能闻到一身浓得化不开的花椒香。直到天色黑下来,眼花得看不清椒粒,她才手提肩背,把沉甸甸的劳动成果带回家。
暮色漫进院子时,母亲正踩着木凳,将晒得通红的干辣椒串上房檐。檐角的灯亮了,昏黄的光晕里,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,和灶台的黑、竹筐的褐、晾晒谷物的金混在一起,熬成了家最安稳的底色。
电话里她从不说想念,只絮絮地讲:“地里的菜都熟透了,南瓜滚得像黄皮球,回来捎几个去,甜得能当饭吃;今年园子里更是热闹——黄瓜坠着嫩蒂弯成月牙,紫茄裹着油亮的紫袍垂在枝头,豆角在竹架上挽成绿帘子,红透的辣椒像小灯笼似的挂着,沙瓤西红柿裂着甜纹,挨挨挤挤地占满了畦垄……”母亲总说:“种这些菜不为别的,就想让你们姊妹几个带着孩子,吃上口最新鲜的绿菜,水里捞一把就能下锅,多放心。”
平日里我们姊妹都在上班,若是回去得匆忙,母亲早把菜分好了:黄瓜码得整整齐齐,茄子用软纸包着,豆角捆成小把,南瓜切好装在竹篮里。然后,她蹬着那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送到村口,车斗里的菜堆得冒尖,她扶着车把喘气,却笑着摆手:“这样你们不用耽误工夫,直接带了就走。”
其实母亲才是家里最厚实的那块土地。我们三个出嫁的女儿,都是从她那里长出来的庄稼,带着她给的养分,在别处扎了根。而她自己,守着岁月刻下的褶皱,在炊烟升起的地方,把日子过成了永恒的坐标——无论我们走多远,回头时,总看得见那抹蓝布衫的影子,在暮色里,温温柔柔地立成故乡的模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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